陈墨的失礼，在‘亲手’二字上。这个年代男女大防再松，也不容许私相授受。去年，罗曼还能借口还小，又是才从乡野里回来的丫头。
今年，却已经年满十二，不说大户人家，就小门小户家的闺女，也该暗地里相看、定亲了。
她仗着宣毅伯府是大伯娘当家，许多时候能不那么守规矩，可若再做出蹲守镇南侯府那等事，不说伯府，整个世俗也容不下她。
可陈墨从来都不是轻佻的人，罗曼只当他是没留意说错了话，接口道：“陈公子仗义，小女子也不能太过小气不是？不过一口吃食，罗曼定好生做了给公子送去。”
光看罗曼的神色，陈墨也知道她没有领会了自己的意思。
他心里有些羞涩，却也控制着没让自己脸红，窃喜着道：“既然金桂来了，这里自然有他处理妥帖。时辰还早，不如去泰和楼喝杯茶？”
“好！”
码头上当真杂乱得很，崇安和兰兰回去搬的救兵也还没来，罗曼一时不好离开。虽觉得和陈墨单独在酒楼喝茶不太好，可人家才帮了大忙，立时就将人家踢开也不太好。
况且君子坦荡荡，陈墨都随意洒脱得没有半点拘谨猥琐，她又何必被俗礼套着，失了气度？
和金桂说清楚了事情始末，罗曼便和陈墨去了泰和楼。
为方便关注下边的情况，陈墨专门要了靠窗的位置。
茶水上得很快，茶香在鼻端萦绕，陈墨的为罗曼递过茶盏，笑道：“我打发人去伯府报过平安了，古先生的船怕是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到。罗姑娘且放心的喝一盏茶，平静平静。”
短短一上午，罗曼的心绪确是几经起落，跌宕得很。她接过茶盏隔空朝陈墨举了举杯，浅笑着呡起了茶水。
窗外，金桂麻利的绑了‘二掌柜’也不怕家丑外外扬，将他往日的做派、平常的德行当众责骂得详尽细致。
刚才还气势滔天的‘二掌柜’早没了脾气，他趴跪在金桂脚边，将头死死的往地下埋，恨不能钻进地缝一般。
“王爷奉公守法、清廉端正。近来忙于赈灾、人都累脱了形。他为民劳心劳力、连王府开支都削减下来往灾民身上填补，你却在这里坑蒙拐骗，败坏王府名声。
寻常赔点银子就能解决的小事，我顾念着骨肉亲情尚且能贴补你些银钱，盼着你早些改邪归正。
既然你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，那咱们也再无亲情可言。”
金桂将手中的绳索一扯，便将缩成只河虾的‘二掌柜’甩在了马脖子上，而后自己也利落的翻身上马，朝着围观的百姓拱手道：“在下这就将这作奸犯科的的歹人送官，有对这起案子感兴趣的欢迎去府尹旁观审案。
往日里，受了这猴孙欺压的，也大可不败顾忌王府势力，堂堂正正的去讨要公道，庄亲王府绝不会袒护半分。”
话音落地，金桂便打马走了。码头上围观的人不少，真正跟着去京兆府衙的人却并不多。
“看你这悠闲样儿，不担心？”陈墨呡一口香茶，偷眼看了罗曼好几回，竟都没发现她打探窗外的情况，即便金桂打马离开的声音传来，她也没往外递一个眼神。
这和刚才搏命的架势相比，实在太过反常：“我看着，肯跟着金桂去看结果的人不多啊。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将金桂等来，就不怕他办砸了事？”
罗曼正沉浸在茶香之中，闻言一愣，继而缓缓一笑道：“王爷肯用金桂，自然就证明了他有替王府处理事情的能力。
不过就是一盆脏水，金桂还能接不住，倒不掉？”
“哦？”陈墨将尾音拖得意味深长，他朝窗口探了探身，笑道：“跟着往府衙走的人可不多啊。你说，他们会猜金桂铁面无私，还是躲开众人视线后就徇私包庇？”
话音未落，陈墨便转过头认真看着罗曼，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丝表情。
罗曼也看着他，眼中是尽力了但依旧没掩藏干净的疑惑：堂堂在候府天才，名满京城的佳公子，竟然连这么浅显的问题都看不明白的吗？
这人啊，果然是权色迷人眼，迷得连草包都能当天娇了。
哎……
陈墨观察力敏锐，瞬间就捕捉到了罗曼眼里飞逝的情绪，他虽然没有证据，可就是知道——他，京城名副其实的大才子，被当成草包鄙视了！鄙视他的，还是个在乡野长大的小姑娘。
一时间，陈墨的心情很复杂。
好在她没复杂多久，罗曼这边就再无破绽，只耐心、温和又细致的为他解释：“首先，金桂代表的就是王府，他当着众人的面许下的诺，就是王府许下的诺。别人信不信在其次，王府的态度是摆出来了。
若是旁人来代表王府，乡亲们或许还要顾忌金桂在后头求情，可金桂出面，这个顾虑也就没有了。
然后，码头上扛活儿的劳力可还没得着银子。谁不去府尹，他们也一定会去。裘老四不是软柿子，和王府干仗他都赢了，还能不趁机宣扬自己功绩占地盘抢活儿？
码头这样的地方，哪有能藏住的秘密？”
看陈墨的表情还有点懵懵的，罗曼暗叹一口气，接着解释道：“便是被圈禁的皇子，那也是皇帝的亲儿子，寻常百姓谁嫌命长了去泼脏水招惹？”
虽才只见过几面，陈墨却也早就笃定了罗曼聪慧透彻。
可再聪明透彻的人，也得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才能发挥出才能。罗曼才回京城多久，竟也能将政事看通透了吗？
他有些不信，试探道：“庄亲王要真失了势，‘二掌柜’也借不着王爷的势作恶了啊！”
“他借的当真是庄亲王的势吗？”
能问出这样的问题，罗曼也没指望陈墨能自己看明白，看在镇南候的面子上，她按下了快翻出来的白眼，继续当温和良师：“金桂那堂弟是草包，给他摊子让他欺压劳工的地头蛇也傻？
能在水门码头站稳脚跟，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、流了多少血汗，能脑门一热就将自己立在庄亲王的对立面，往王爷身上泼脏水？
他们能这样做，只能是他们背后的主子给了吩咐。而他们那主子，只怕比庄亲王还尊贵点。”
怕陈墨不懂，罗曼没等他提问便又接了句：“你在水门码头都和他们打了小半个时辰，可有城防司的巡城衙役过来？
便是城防司今天全员休沐，京兆府的巡城捕快也当着职吧？两拨人打了大半个时辰，半码头的人都躲在一旁看热闹，其中还牵涉到庄亲王府。陈公子还觉得是巧合吗？”
陈墨从来没觉得是巧合，可他演技精湛，罗曼好像已经认定了他的智力……
于是他只得咽了口茶，颇有些无力道：“明白了，不是巧合，是姜家。”
罗曼深看了陈墨一眼，能这么快想到姜家，脑子不至于不好使啊。
“为什么帮我？”
迎着罗曼的眼神，陈墨愣了一霎，转瞬间便端起茶盏轻轻呡着，顾左右而言他：“这泰和楼，除了水门馄饨和诗书长廊，画廊也是一绝。在下不才，在画上倒有点研究，不如……”
“谢谢你帮我，不过，劝你离姜家和庄亲王都远一点。”罗曼没有打断人说话的习惯，可这个话题断开，再要提起，实在不太恰当。
毕竟她和陈墨不算太熟，更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。
“就算你没看出来这是背后有人要往庄亲王身上泼脏水，也该没忘了你家的祖训。
庄亲王府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，你一时伸手便会被卷进来。”
罗曼放下茶盏，认真到几乎严肃的看着他继续说道：“镇南候，是在为天子守国门。那心里眼里，也便只能有天子和国门。”
陈墨想说什么，罗曼没给他机会，接着道：“不用和我解释你帮我的用意，你怎么想的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姜家怎么看，天子怎么看。
便是他们也心知肚明，又会不会假装误解，进而加以利用？”
陈墨懂了，可他不怕：“镇南候府，代代戍边，没有一个是软骨头。”
“可你们的硬骨头，最该用来保天下安稳，护百姓无忧。”
罗曼的语气不重，呢哝软语间，甚至还带着春雨般的细润和温柔。可陈墨却连心都肃然起来。
以前，他想不通，宣毅伯府的女儿，又是长在乡野，再是有趣也不该能入庄亲王的眼啊。
毕竟有开国罗皇后的前情，但凡有点抱负的皇子，哪个肯和罗家女有牵扯？
可现在，他明白了。
陈墨朝罗曼作揖，诚心道：“罗姑娘大义，陈墨铭记于心。”
“陈家屹立不倒，这才是天下百姓的福音。”
陈家掌兵权，是也只能是皇帝党。他们在储君一事上，从来没有偏僻。反正谁坐皇位，他们就忠心于谁。
可看着面前的罗曼，陈墨突然有些恍惚：若太子东山再起，若姜家还一家独大，那这普天之下的百姓，可还有一天好日子过？
罗曼侧身避过了陈墨的礼，执壶重新为陈墨换了杯新茶：“陈公子请。”
陈墨爽朗一笑，一口干了杯中清茶：“我外祖家家道中落，做官不行，经商也是不行，闲钱只能困在手心里发霉。
我看罗家舅舅的买卖做得倒大，罗姑娘……”
“想投钱分利？”
罗曼有些不悦，她自认为刚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。这个时候，陈家跟着掺和什么？
成了，镇南候也依旧只能是侯府；败了，不光侯府倾颓，天下也将纷乱……
陈墨摇头：“外祖家不擅经营，不敢贸然投钱经商。是听说赵家要投一个大买卖，一时又抽调不全银钱。所以……”
他伸出两根手指，有些腼腆的开口道：“只给两钱利就行，罗姑娘看……”
罗曼看着陈墨，忽然就笑了起来,冰雪消融、春暖花开……